職能評估日

在荷蘭的制度中,生病員工經過公司醫生評估、確認康復後,便會開始復工計畫(re-integration plan)。這是一個漸進式的重返崗位之旅,第一~二週先上班四小時,確認狀況沒問題後,再慢慢變成六小時、八小時......直至最後,恢復成每週工時40小時。


這個過程中,員工若有適應困難,都可以跟主管或是第三方專業單位討論。

目前我已經緩慢上班第二週囉,一切安好✌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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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公司還聘請了"職能評估師(Labor expert)",加入這個流程。

評估師的工作是,理解雇主需求、員工目前能力、復工計畫的進程,最後給出建議報告書。這個建議報告書,會提到員工是否還適任目前的工作。若不適任,員工是否能轉調至其他部門?還是要尋求其他公司的機會?以及在法定上,該員工是否患有嚴重的疾病,以致無法正常工作?

聽起來是一場很嚴肅的評估啊。

會談前,我不免有點緊張。評估師會為我著想嗎?還是他會不斷的拷問,直到我吐出他(或是公司)想要的答案?

想到這邊,我又緊張地捏了捏手掌,告訴自己一定要撐住。都走到這邊了,沒問題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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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開會議室的門,我愣了一下。

想像中的職能評估師,應該是身穿黑色西裝、戴著金絲鏡框,有著銳利的眼神。單薄緊抿的嘴唇,讓人猜不透在想甚麼。

然而映入我眼簾的,是一個穿著花襯衫、配戴深紅粗框眼鏡、笑容可掬的阿伯。

「哈囉!你就是森森吧?請坐請坐。」

「我的英文不太好,但我會盡量向你說明,在整個病假+復工過程中你的權益、相關法規,以及我們能做甚麼事。有些法規單字,我待會可能要用google翻譯才能解釋給你聽。哎哎,我的英文真的不太好啊。」

我不太確定該怎麼反應,侷促地點了點頭。

阿伯:「我剛剛和你主管談過了,也看過公司醫生的評估表。看來你還沒完全恢復職能,還在緩慢復工的階段,對吧?」

我:「嗯,是的。我理解這份工作的需求,但目前我只能滿足一部份。剩下跨組溝通的部分,之後再慢慢補上。我需要一些時間。」

阿伯:「當然、當然。不過在我們正式深入前,我想先知道你是哪裡人?」

我:「我是台灣人。」

阿伯快速的在紙上寫了幾行字,推推眼鏡:「這樣啊,那我想,你應該有簽證的需求。這份工作對你而言,不只是收入,也代表著居留的權益,對嗎?」

我快速點頭。

阿伯:「好的,那我們把方向鎖定在"留在公司現有職位",可以嗎?我想這對你來說,是比較安全又舒服的做法。有時候我會建議客戶,往外找其他工作,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。你同意這個方向嗎?」

噢,沒想到一個荷蘭人,居然會考慮我的簽證狀況,我感覺自己被接住了。

我:「是的,我本來就打算繼續留在原職位,也持續和主管往這個方向前進。」

阿伯點了點頭,繼續書寫:「那我們就來談談進程吧。現在復工第二週,你的感覺如何?」

我:「還不錯,我也和主管約好第三週的進度了。」

阿伯小小皺眉:「我看過你的醫療簡歷和公司醫生建議工時了,沒什麼大問題。不過身為評估師,我會建議把步調再放慢一點。比如,我覺得第三週的工時有點太多了,應該要再少兩小時。循序漸進,其實才是最有效的復工方式。」

我聽到眼睛都亮起來了。這是天使吧!!

阿伯抽出一張紙,快速的又撇了幾筆:「如果你也同意減少第三週的工時,我待會就跟你主管談談。畢竟這是雙方共同的決定。

好的,接下來我想和你談談法律權益的部分。

很多公司醫生會說,員工必須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之前,恢復到100%職能,否則就要考慮轉職。這其實是錯誤的。實際上,你只要恢復到65%就合格了。按照我的估算,你在XX日以前恢復到65%是沒問題的。當然,這中間可能有其他變數,不過你只要記得,65%就可以了。」

阿伯迅速寫下幾個日期,又和我談了許多其他的法條和權益,歷程約一小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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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會議室時,我的內心充滿感動和喜悅。

一開始請病假時,我對公司有很強烈的恐懼、懷疑、敵意,直到在心理諮商師的陪伴下,漸漸鬆開握緊的拳頭,我才慢慢可以感受到,自己是被支持和善待的。

一個素昧平生的職能治療師,雖然領著公司的薪水,但依舊站在我的角度設想和關懷。

我突然覺得,最近生活中亂七八糟的鳥事都不重要了。

也是在這時候,我意識到「被他人支持」,對我而言非常非常重要。比想像中的還重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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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靈魂和我的人生經歷,其實時常在孤軍奮戰的狀態,像是試圖靠自己力量打破一個凝固的僵局(團體業力) ,或是必須自己處理一件困難又緊急的大事、但身旁無人可問、無人伸出援手。

這個狀況在我27歲以前很常發生,雖然培養出了快速俐落的危機處理能力,但也常常讓我感到孤獨、恐懼、無法信任他人。

我過去總是覺得,要很努力表現出自己的能力、聰明才智,才能被他人尊重。拿掉這些盔甲,我不曉得怎麼和他人正常互動,也不相信真實的自己能夠被善待。

但在過去這年一次次的互動中,我慢慢體會到,即使我沒辦法完全正常的運作,世界上還是有人可以理解我的狀況,並且不會因此厭惡我。

我還是個值得被善待,值得被尊重的"人"。我的存在依然有某種價值,只是現在的我,還不清楚那是甚麼。

回顧過去一年的種種,有很多低落、沮喪的時候,但每每收到第三方單位這樣的支持,都會給我非常大的鼓舞和勇氣。

儘管灰頭土臉,也可以笑著站起來了。

今天的我,又輕輕往前走了幾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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