界線練習(二):孤寂感

下班後參加公司聚餐,站在戶外的吧台,喝了兩杯啤酒,開心跟同事們聊天。

我放下手中的啤酒,享受陽光,往四周一看——只有我不是歐洲人。團隊總共12個人,都是不需要煩惱工作簽證的荷蘭人;團隊性別比例有90%是男生,其中只有2-3個女生。我是性別與種族少數的交集。

這件事當然早就知道,但在社交場合,一切又變得更明顯。大家用荷蘭文聊天時,我插不上去;即使同事們切換成英文,能深聊的話題也有限。不同的成長背景和文化,讓我們的互動僅限於「了解彼此想法」,但難以「產生共鳴」。

前輩是我唯一感到稍微親近的人。他是香港裔荷蘭人、老婆台灣人,我們有比較多共同話題可聊。想不到,前幾天他發表了一些沙豬的言論,像是女生上班必須化妝、好老婆就是要煮飯......等等,我才驚覺,彼此的基本價值觀差超多。

我對前輩一直有種媽媽的投射(雖然他是男生),下意識在他身上尋找保護、安全感,並認為對方應該符合我的期待──母親應該是可靠的、情緒穩定的、包容的。這樣的期待對任何人而言,都是很大的壓力,但感性上我還是無法克制地試探著,像個孩子反覆確認自己擁有完美的母親。原來我試圖在職場上,尋找童年遺失的一塊。

前輩的大男人言論,就像是在完美鏡子上敲出一道裂痕,破碎了我的投射。這真的是我認識的前輩嗎?我的認知失調了,好多情緒湧上胸口,糾結成一塊;我感到困惑又憤怒,只能艱難地吐出幾句反駁,但措辭是顯得如此蒼白無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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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試著釐清內在捲成一坨坨毛線團的情緒。

第一個跳出來的,是失望跟被背叛的感受。前輩應該要有完人的形象啊,怎麼會這樣。這是源自我的母親議題,以致對前輩有過高的期望。

第二強烈的,是對社會的憤怒。女生要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,還得隨時維持美美的狀態,到底是誰規定的?有些人一碰到化妝品就會皮膚爛掉,難道要為了社會的眼光,犧牲自己的健康嗎?社會上就是有這麼多不友善的聲音,讓大家無法做自己。Mind your own business,少對別人指手畫腳。

第三強烈的,是對自己的憤怒。我覺得應該要說些什麼有用的話,平衡這個社會偏差的價值觀。但在認知失調的震驚中,我甚麼都說不出來,只能支離破碎地吐出幾句抗議。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生氣。

釐清情緒後,我辨認出最需要安撫的,是第一個情緒。我感到背叛與震驚,像是再次被信任的人傷害了;我很想反擊抗議,但我不該跟媽媽頂嘴,媽媽會生氣。媽媽一旦不愛我,我就會變得孤苦無依,最後流浪街頭。

是的,即使現在已經成年,工作了好幾年,我還是被童年的恐懼綑綁著。

我試圖剝除投射在前輩身上的能量,像是撕下一張透明貼紙,把母親和前輩的面孔,一分為二。我不再是仰望,而是用平視的目光,重新看待前輩。他在工作上確實專業又厚道,值得學習;但個人價值觀與我相去甚遠,保持工作上的交流即可。若日後聽到甚麼不快的言語,我也會像跟平輩討論那樣,提出我的意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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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想這一切,不禁感慨。我為了遠離我媽,跑到九千公里外的地方,沒想到還是下意識在找媽媽。

努力在異地求職生活,到底是為了追尋,還是逃避?我沒有答案。

唯一確定的是,我確實在這裡存活了下來;帶著內心的傷,繼續前進。

坐在酒吧餐廳裡,我流利說著異國語言,與四周的人們談笑風生,卻在觥籌交錯之間,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孤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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